花只是藉口:彭康隆访谈

杨浚承、余国梁

2023年5月、8月

 

 

问:你在花莲成长时,为什么对艺术产生兴趣?

 

答:我小时候,学长在画画,然后挂在墙壁上。我就说,哇,怎么把我们村庄的山画得这么漂亮?它们都算很有气势,有一种直觉上的震撼力,我就开始向往。我们村庄好看的建筑物,比如火车站、日本时代的建筑物要拆掉,我也把它们画下来。当时我没有技巧,没有人教,我用自己方法画,把水彩弄到纸面,晚上再拿出来画。我对水的控制,是这样训练过来的。

 

我不知道怎么用颜料,把煮菜的油跟颜料放在一起,用它画画送给朋友,弄到朋友家墙壁上全是蚂蚁。虽然没技术,我的画都有味道。小学时候做吹画,把颜料放在纸上面吹出图形,我可以吹出一棵很古老且有形的梅花树。

 

之后到国中我还是认真画画,画到连考高中都来不及。结果我弄了一个箱子把画全部封起来放床底,禁止自己画画。我画到这种地步。

 

我很向往村子里的一个流氓,他每天没事做就跟我讲一些画画的故事,介绍一些诗人给我认识。我小时候就这样过去,很棒。这些是我对美术的记忆。

 

 

问:花莲的自然风光给了你什么启发?

 

答:花莲山水很漂亮。我们家靠种甘蔗为生,住的地方是偏中央山脉,另外一面是海岸山脉。我每天早上骑脚踏车上学时都会看到海岸山脉,虽然骑不过去,但河上灵光闪闪,风景很美。我想,有一天我要到那边去,其实也没有多远,只是我当时我没有能力骑去而已。长大后才发现那山好矮,只是因为我们住在山谷,看出去很高。

 

 

问:为什么要曾经想做艺术批评,之后为什么又没有做?

 

答:我觉得大部分艺术家、艺术批评家都只讲应酬话。我在永康街叫"吐槽隆",我一定要把坏的话全部讲出来,好的话讲到重点。大学时修了艺术批评,发现老师把简单问题讲得很复杂,我就不想修了。他写一篇文章全都在讲历史,到最后才讲一点自己的想法。艺术评论不应该这样。

 

 

问:你的大学老师何怀硕对你有什么影响?

 

答:我读国中或者高中的时候,看电视节目介绍何老师。我想,他怎么能把中国山水画画到那么孤寒,那么有情感?以前中国画是没有情感的,把情感全部转化成意境。然后他笔触都不是表现线条,而是表现质感、肌理。那时候我怎么用水、用肌理,用皴擦,完全受他影响。当时西画老师甚至批评我们老师,说"你的学生太像你,你根本就没教书,没有提拔他们。"我们走廊里面辩论辩了很久了。那时候我就思考怎么走出来。

 

 

问:1989年的大学毕业作品四屏《四季山水》已经颇有个人风格。

 

答:因为我在大学跟西画的同学比较有来往。有一次,一个学西画的学弟从我手上拿了几张粗麻纸去画。水墨画讲究抑扬顿挫的用笔,他一点都没有,但就比我好看!因为他不用中国画的技巧,把纸当材料,擦来擦去擦出一种纹理和味道,对我也有启发。

 

 

问:毕业作品的创作动机是什么?

 

答:我想用四个颜色来代表春夏秋冬。春天我用绿色来画。夏天花莲常下暴雨,整个山都变黑,我就画黑的夏天。秋天是红色,冬天是白色。这些景观都是我的臆想。画大山是因为那时候我有一种使命感,要恢复宋朝祖山堂堂的气势。

 

 

问:那种山水不是在台湾所能见到的,尤其是雪景。你会不会觉得宋代的巨幅山水离你很遥远?

 

答:我想表现得世界并不是台湾的山能表现的,都靠自己揣测,但我反而觉得它跟我贴得很近,迫使我要模仿它、学习它。可是我也没那种功力。宋画能粗能细,很细的我不行,我就画我要的世界。

 

 

问:油画笔触跟笔墨的笔触有什么不一样?油画对你的水墨有什么影响?

答:油画追求厚重的感觉,追求肌理。但我画油画都是水墨笔法来画,把水墨画的功力画进去油画里,不用描述太多,几笔就可以解决。事实上,我是从油画影响到水墨,水墨再影响到油画,再回来影响到水墨。

 

 

问:石涛在《画语录》说"不立一法、不舍一法",意思是在绘画中不刻意去寻求任何一种方法,也不刻意舍弃任何一种方法。这个概念和你有没有共鸣?

 

答:舍不舍、用不用都容易体现一个画家的极限,这个极限一旦出现就完蛋了。我希望每次画画都是一种尝试,可以引领我到另外的世界。最近我把黄宾虹的画再读过一遍,发现他的色、墨、点全部分离,都不一定在固定在形体上面出现。他把墨点放大很多的,点下去有超强的视觉震撼力。

 

 

问:当初为什么有了画花卉的想法?

 

答:我32岁的时候,感觉水墨画画不下去了。我发现一种插花用的帝王花,气势跟我的山一样强,就用它画了一批油画。这些都不算作品,也没展出过,却被一位藏家买光了。后来,我和一个女朋友分手后,她把她花店里的干燥花全部送到我画室,堆得满满。有一天我没事做就拿笔来画了,结果学生跟我说,"老师你这个画很有新的感觉。"因为我画山水画已经画腻了,笔墨就会变成很无聊。花跟山水形状不一样,我画花的线条就跟山形完全不一样,笔墨更自由。

 

 

问:2014年左右开始把水墨大石头和花卉结合在一起。

 

答:那是因为我是画山水出身,不想单靠花鸟卖钱,我想要把山水画融进去,让别人慢慢接受我的山水画。他们以前不能接受我的山水画,而接受我的山水画的人也不喜欢我的花鸟画。

 

 

问:对于山水和花鸟之间的界限,你怎么想?

 

答:我画面全部都用虚实有无,都结合在一起。比如花朵都需要旁边和后面有东西把它衬托出来。我的画里虚的地方都是主体,可是重点都不是它们,而是后面用来衬托它们的笔触。

 

 

问:所以画山水和花卉对你来说其实没有根本上的区别?

 

答:没有差别。我把一张画发在脸书、微信上,朋友说,"你画的明明是花卉,怎么有山水画的气势?"我把花卉当山水画来画。以前花卉画讲究笔精墨妙,可是我就不是笔精墨妙的人。我就把花的形慢慢琢磨到mass、volume,显现出体感,我要的是跟以前的帝王花一样的气势,山水的气势。

 

 

问:你怎么理解"笔精墨妙"?那是文雅的笔墨,引经据典的笔墨,带有书法意味的笔墨?

 

答:画家以为可以自我炫耀的笔墨。

 

 

问:你从山水转到花卉的过程听起来顺理成章。但是,花卉和山水各有自身的技法和发展轨迹,也各自有代表性画家。过去1500多年来,两者都精通的画家寥寥无几,更从来没有画家像你这样合二为一。

 

答:因为他们受到笔墨成规的伤害、理性的耽误。我把山水跟花都当作笔墨放在一起,笔墨不分山水和花。我发现我的山水画里面没有花反而不强烈,花没有山水也没什么稀罕的。而且我的花叶子很少,不很像花,是意象的花,跟现实里的花的生理状态并不一样。

 

 

问:在实际绘画过程中,你还是需要处理花卉和树木、石头之间的比例关系,以及和空间和纵深的关系。所以题材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构图,不是吗?

 

答:把花当成一棵树来画,就简单很多了。通常在几朵花之间,我都会放一小朵很小的局部当作它们之间的桥梁。我的画里面的小花小草,就是让比例上得到一种缓解,空间结构得到一种顺遂。

 

 

问:你最近的作品对颜色很讲究,仿佛徘徊在艳而不俗的边界。

 

答:我以前讨厌Versace的桃红色,看到它就恶心。可是我到这个年纪突然发现传统的暗红、朱磦都不够强烈,发现没有桃红就撑不起画面。但桃红色要用得好,一层一层淡淡的染上去才有层次。一笔下去的浓淡变化很俗气。这点我很有要求。

 

 

问:2018年的展览里出现很多血红色调的作品,标题也充斥着血肉和器官的形象,那是为什么?

 

答:我从大学毕业作品中的秋山就用了红色,之后我画花的时候也用了红色,不知不觉地发展出一种单色绘画。作品标题是我请别人帮我取的,我个人并没有想到器官。我只是把水墨画该有的笔触和该塑造的形体,变成颜色来表现。

 

 

问:你会否考虑观者面对作品感觉的不舒服或不安?有人在你的作品里看到一种妖气甚至邪气,你怎么想?

 

答:通常对方不舒服的时候,我是最舒服的。红色够强我才过瘾。如果很虚弱,我根本对不起我自己,怎么去感动别人?邪气实际上是赞美,因为现在正气都没有了,好看的东西都用过了。我不是文雅的人,我去画文雅很别扭。我画得很猖狂,够妖。妖的意思是极致。这个形容我很喜欢。

 

 

问:你面对自己的作品时候,会不会也觉得陌生?

 

答:每一张画都非常陌生,都不想看。看的话我就想改,因为我都觉得没有画完的时候。我偶尔在藏家处看自己以前作品时,都觉得自己没进步,因为以前的作品是用生命力迸发出来的。我追求盎然的生命力,而不是一个完整的画面结构。别人说我技巧很好,我觉得我根本没有技巧。最重要的还是生命力,有生命力才有我自己。

 

 

问:你现在的作品里面也很有生命力,就是另一种生命力。

 

答:对,现在的生命力经过琢磨,以前的生命力是自然跑出来的原始力量。人就会变化,也没办法。我现在每一张画上面的花都有很多问题。可是你画很好之后,画的气势就很奇怪地消失了。乱画很有气势,很有生命力!我也搞不清楚,只能折衷去解决这些问题。我的画要是在30年前就非常不受欢迎,因为没有什么笔精墨妙。现在大家都把技巧练太熟、太习气的时候,我的个性就突现出来。

 

 

问:这次展览中出现了大概8张巨幅作品。绘画巨幅作品带来什么样的挑战?

 

答:比较有趣,画起来比较挥洒和兴奋,因为问题更比较多,比如一朵花不够撑起画面,就须要画一串花,花之间怎么安排?大尺幅怎么塞满,怎么变化,怎么连贯?须要用不同的笔法、不同的结构、不同的题材的连结。哪怕是同一种题材,是否用同一个颜色,哪里亮到什么地步,暗到什么地步,都须要考究。

 

 

问:接着明暗这个话题,你怎么理解作品中的白?

 

答:有很多种,有中国画的留白和虚白、西洋画的亮光白、物体本身的白。我觉得白也是一种灵气,适合用作空间的隔离。

 

 

问:你90年代的一个题跋中说到,当时某些水墨画家用西方形式介入水墨画的创作方式,是个误区。

 

答:他们是把中国画形式变为西方的表现手法,我认为这是借尸还魂,是拼贴,变成一个材料而已,怎么能叫中国画?我从古画里面学到很多的东西,但是我的笔墨又不是纯粹中国画笔墨。我还是在中国画隐约的程度里面打混,在这个范围里面寻求突破。我也不希望由技术去控制画面,我希望笔跟着画面走,画面需要什么给它什么,这样才有新的东西出来。

 

 

问:这有点微妙,不是纯粹的材料,不是媒介本身,也不是笔精墨妙。

 

答:我讲究物跟物之间的关系。这朵花和这石头中间有空白,那空白你要放什么东西,才可以合理变成一个境界、一个风格?这花形没那么精美,可是有没有个性,有没有推敲的地方。花有个性,又不是被花的形体所带走,所以我的花就不需要画太漂亮。我的花一直在改来改去,但不能改到烂掉,要有笔的趣味在。我的世界变成了花的世界,有点小心,放肆不开来,但是也没有小心到被人觉得很美。它什么都不是,就如此存在着。

 

 

问:你在古画里有否发现这种世界?

 

答:我看到经典画家的作品,都很惊叹他们总可以把仅有的世界画得那么有趣,在小范围里带出趣味,一个笔触就可以翻转整张画的美感。前几年我看到渐江的一套彩色册页,非常优雅,非常有气质,刚刚好。这种画家才耐看,才经得起批评指教。在既有的形式范围里面可以突破新意的画,我觉得都很迷人。

 

 

问:还喜欢那些画家?

 

答:黄宾虹笔触的苍茫感,使我崇拜不已。他的画看似很黑,但仔细看全是层次,不是真的黑,都没有糊掉。他笔力很强,能撑得起画面来。可是他追求笔墨的变化,结构就撑不起来,画不出大张。我发现这个问题,就画大画,但要有黄宾虹的苍茫感。

 

黄宾虹强调"浑厚华滋",但他更多是华滋而不是浑厚,因为他的笔墨没有顾形体,结构不强。髡残的笔墨才是浑厚,他一笔一笔很认真地做层次,看似凌乱但秩序非常强烈,而且他用淡墨用力皴擦,产生一种特殊质感。髡残的画是最耐看的。石涛看了很兴奋,八大山人看了安静、孤寂。髡残就像大象一样,慢慢的走,如果认真研究他,你就会喜欢他。

 

 

问:这种美感是水墨画的核心,还是所有绘画的共同点?

 

答:所有画都这样,所有大师殊途同归。他们最后都不用讲技巧,不讲个性,都讲性情。没有性情就没有画面。我觉得古时候大师最令人佩服和最迷人的地方,都在一刹那、一小笔中呈现出来。

 

 

问:你是怎么理解性情?性情和笔墨之间的关系是什么?

 

答:性情就是发自你本人性格上的格调,这格调是高是低,是雅是俗。作为一个画家,你的使命感在哪里,你的格调在哪里,你的画就到那里。很多老画家笔墨都很好,可是他们一直重复,导致画面失去感觉。我听说清朝一位大画家跟另外一位大画家说他的画"胜人之处在于不熟"。不熟就是有新意,有生命力。我庆幸无论我画什么画,身边的朋友都会给意见。他们喜欢的不是熟练的笔墨,是有性情的笔墨。所以画画不能在乡下,不能隐居山上,要住在都市里。

 

 

问:如果题材、画种、笔墨都不是重点,为什么不画纯抽象?

 

答:不同物体有不同情绪,画才不会一致化。我对这个花有感情,对那个花有感情,就会不同的情绪进去。我画每朵花都要不同的画法,是为了看起来不会无聊,思考这些变化很有意思。我不喜欢画抽象画,因为抽象一直在玩技巧变化的趣味,画久了会空虚。我画一张画都在探索,不是在画,每一朵花画完,下一朵花怎么画我不知道,这朵丑丑的,但用下一朵搭配,它就不丑了。我的画面甚至一朵完整的花都没有,只有花的意味,但是意味里面从浓到淡,从干到湿,从大到小的层次变化变得实体饱满,像花卉一样充满生机。所以花只是一个藉口:我要在有形体的情况之下,表现出我的世界。

 

 

问:你对自己的审美追求是很清晰的。

 

答:你(余国梁)看我画画就吓一跳。哪怕是别人在旁边喝酒吃饭聊天,我随时沾了墨就像是写草书一样写,因为我很清楚画面缺少什么。我很轻松。我认真画画不好,很不认真才画得好。你会发现有时候不是你在画,而是有神在提着你的手,这笔怎么出来都不知道,第二次也不会再出现。

 

 

问:这个状态可否联系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"无为"的概念?

答:"无为"是文人学者的理论,画家拿起笔就"有为"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