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诘苍个展“香港 早晨”策展人杨天娜与艺术家对话

杨天娜

以下访谈原发表于ESTRAN/前滩网页(原文链接),经ESTRAN授权转载。


《香港 早晨》,手書
 

 

 

楊天娜與楊詰蒼的對話,於巴黎畫室

 

天娜:早晨(在粵語中,指早上好)。請告訴我這次「法國五月」項目你個人展覽的出發點是什麽?會展出些什麽東西?

詰蒼:早晨。展出一些會是比較奇怪的內容,老百姓沒見過的。

 

天娜:比如?

詰蒼:可能令香港人比較尷尬和害羞的內容,比如我畫的一堆「仆街」的人;一組男孩和女孩裸體逃跑的景;比如用「芥子園」畫法畫有人在芥子園吊脛,畫各種生物種類亂屌;比如喊天呼地一邊書寫一邊叫:「哦屌」、「屌」、「Oh My God」、「God」;比如大筆書寫亢奮人心的心電圖;還用自己的頭亂撞銅鑼之類的傻事⋯⋯我覺得這種東西靠別人道聽途說就有問題,但當你走進展覽,面對作品、面對藝術的時候,你以為的問題都變得正常,問題解決了。基本上我的創作都是在有問題的地方尋找沒問題的可能性,這是我一直探索和比較擅長的。

 

《芥子園》(吊脛),墨、矿物彩、绢本(裱于布面),2010

 

《芥子園》(地主),墨、矿物彩、绢本(裱于布面),2010

 

天娜:那這些作品都是你最近做的嗎?

詰蒼:實際上在我從事藝術以來,從小到大都有一種畫黑見白、使白致黑的常態,就是說以前的也可以就是現在的,現在做的也與以前分不開。對我來說好和不好,以前和現在都是一個東西,肯定都是我做的。我用的毛筆是祖先五千年前發明的,儘管當代藝術家少有看得起它了,但我從三歲學會拿起毛筆之後就從未放下過。

 

天娜:肯定都是你做的,但是是哪個時代的?

詰蒼:都是現在的。

 

天娜:沒有老的嗎?

詰蒼:我將時空看得很通透,一筆一萬年(笑)。

 

天娜:但你的作品並不是同時做的。

詰蒼:在我巴黎的工作室,我一直擺放着一組我在1981年到1982年大學國畫系快讀完時被槍斃的畢業創作:「殺人」和「放火」。直到現在它還激勵着我仍要不斷勇敢地去跳出所謂正確的工作方式、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。可能說得有點難懂,但是看了展覽就知道它們的一貫性,那種不斷的出離是很當下的。你看「Oh My God」、「God」,你聽「哦屌」、「屌」,這粵語就很當下,合情合理的訴求,香港人也應該大方大膽地將它說出口。「屌」是現在式,六月我帶給香港人的是一場現在進行式展覽。

 

《屠杀》1982

 

天娜:那麼你的作品與香港現時的情況有關連?

詰蒼:創作的作品與整個世界的狀況都有關系,香港是世界極其重要的一部分。我既生活在法國、德國,也生活在廣東和中國,作為一個Overseas Chinese,我真是一個Chinese經常Overseas的,我到處飛來飛去,看見的現在的這個「屌」不僅在香港,也可以說德國、法國,在俄國、中國、美國、日本也夠屌的了。對,這就對了!現在應該要有態度了!

 

天娜:你展覽的題目叫「Good Morning Hong Kong」,為什麽取這個題目呢?

詰蒼:「香港 早晨」。我很喜歡香港,巴黎飛香港都是晨早到,每次到香港,一下飛機,一句早晨后,我就大口大口地吸吃香港的那種「鹹濕氣」,特喜歡這種鹹濕,這種鹹濕曾經養育過我這個廣東佬三十三年。

 

天娜:你說香港人容易感到尷尬,怎麽解釋你感受到的「鹹濕」而香港人會容易尷尬呢?

詰蒼:我佛山土里生,又在巴黎爛里長,「鹹濕」對我有益。二十年缺海味,一落飛機,一口海氣,一句「Good Morning Hong Kong」,立馬引出另一句「Good Morning Vietnam」的記憶。越戰,全世界的記者都跑到香港向全世界發威,準確講,越戰也是藝術和媒體的勝利。今天也不例外,不是嗎?不能忘啊,忘記了就容易尷尬了。借此恭敬道一句「香港 早晨」。

 

天娜:你不是第一次參加香港的「法國五月」項目了,上次是2001年,過了14年,你覺得有什麽變化?

詰蒼:噢,想起當時那個展覽也不錯,是在香港大學博物館由金董建平女士策劃的一個相當大型的展覽。當時我個人和藝術思考都在過着內心修煉經驗,展出的是墨黑去白的「千層墨」系列,是我十年八年反反復復在宣紙上層層塗墨的過程,塗到今天也應該出行動了,夠黑了(笑)。那是比較無所事是的時期,當時剛好我出國不久,環境變了,生活方式變了,藝術也不可能用在大陸美院或在大陸反叛羈絆藝術那套來工作,加上北京一開槍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了。只有試試改變自己一條路,就利用那個時間來不斷修行、提昇自己。人死過再生之後也會養成一種在烏天瘴氣的情況下保持純度的能力。我理解的「道德經」是「道可,道非,常道」 開篇,你把東西塗得黑到不能再黑就出現白(光),把鮮活的墨塗到死黑,這死裏因為有你而產生新的生意。通過藝術我自己解放了自己,那真是有一種喜悅。事過境遷,今天,今天的世界也變了,面對這死水一潭的世界,怎麼讓她活起來,真是要擱點生猛海鮮進去,香港人最會了(笑)。這樣看這兩個展覽應該有一種陰陽態,有相生的關系。

  

 

《千層墨》,宣紙、墨汁、紗布,1990

 

天娜:所以我們可以說「早晨」象徵一個新開始⋯⋯

詰蒼:就是這樣。出發了,太陽又出來了。應該用感情,應該把心投入這新的一天。當下這世界病得不輕,看來不能害羞了,如果再嬌滴滴地害羞,就連皮都被剝掉了,連骨髓都給抽乾的。應該有斯巴達克斯那困獸士的憤怒,有陳勝、吳廣死而後生的搏命,有廣州三元里鄉里將鬼砍成肉醬的勇氣⋯⋯意識一變世界就變。曾幾何時香港支撐了廣東,廣東改變了中國,中國影響着世界。意識態啊,鹹與濕,這是我們擁有的濃郁「鹹濕」的那一塊,真想成為「鹹濕公」,成為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羊的薩梯。可能下次我在中國的展覽題目就稱為「鹹濕公——薩梯」。

 

天娜:(大笑)好的,只要你想要。

詰蒼:好,就這樣。

 

天娜:但你要明白,你的作品非常深奧微妙。

詰蒼:不止呢,作品也很「鹹濕」啊,很像薩梯,說不定香港政府還貼個紙條,「18歲以下人士不宜」,難講呢。

  

《白描芥子園》(人和豹),墨汁絹本,雙屏,2010﹣2014

 

天娜:這要觀眾留意到這方面的信息,這個要看得很具體才能察覺呢。

詰蒼:來檢查的人一般來說都看得很具體的,擔心的是香港政府開始先自我審查,就真的尷尬了。

 

天娜:唔⋯⋯

詰蒼:展覽會呈現開放及健康的景象,除非看的人本身身體不適,身體不適你看甚麼都無趣。

 

天娜:你認為這次展覽是一次回顧展嗎?你展出的作品有20多年前的,也有現在的。

詰蒼:沒有啦,我不喜歡的就是回顧展,等死了以後再考慮這種事。這裡我對金董建平女士是有感激之意的,十幾年前在我需要幫助時,是她給了我支持。她在十幾二十年前能夠看上我的東西,作為大家閨秀、名門之後,不遺餘力介紹香港大學博物館展示這種烏天瘴氣「給社會抹黑」的作品,而且還收藏下來,我覺得她是有前瞻的,對她的敬意,我就想把她收藏我的部分作品放進來,也可以讓觀眾有個過渡,15年前和今天的事情,怎麽改變着我。

 

 

《還是山水畫》(烏托堡),原尺寸臨摹希特勒水彩紙本,1913﹣2013

 

《献花少年》,臨自希特勒素描,铜像,1913 - 2013

 

天娜:這次展出的主要是工筆畫、水墨書法和錄像這三種媒介,你認為這場合對你的作品會有怎麼樣的反應?

詰蒼:意思是指中央圖書館的展覽場地?

 

天娜:不是,我指公眾,香港的收藏家和藝評界。

詰蒼:我不會考慮公眾。對我來說,比如書法,書法是我用以提高自己的為人和生活質量的工具,是修心和提醒趣味的方法之一。我喜歡書法,儘管我的毛筆字寫得不好看,可是我還是喜歡問自己怎麼會把它寫成這個樣子?我會嘗試在這行筆走勢甚至行差踏錯之間看到真善,那是藏不住的很美的東西。書法對於我來說是底線,直接面對自我的工具。作為影子,「千層墨」就是我的書法,從這些墨色中,可以感受到秦漢書法的那種氣度和力量。又如「Oh My God」書寫系列,抄經念佛啊,這書寫,記錄着我們時代的吶喊。即使是工筆畫,同樣表現着毛筆線條書寫般的流暢、骨氣和墨韻。書法在中華文明甚至人類文明裡是一份最偉大的傳承,我在書法的範疇中學習、工作、創造。這裡我刻意地選擇一個令人似乎尷尬的介入,選擇運用這一最為古老的文化工具——毛筆,以表述我的當代意識,我的愛,表現我當下的吶喊以及反抗。

 

天娜:我明白。但來到香港,你要面對已高度發展的中國水墨畫系統,在這裡你會很容易被分類為「當代水墨畫家」,但其實你與當代水墨藝術半點關係也沒有。你認為你與當代水墨有交流過嗎?

詰蒼:是的,香港沒有經歷過社會主義,一直保留着深厚的各種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,對於當代水墨實踐幾十年未停過,傳統文化確是藏龍臥虎之邦。先道聲「早晨」,道路是又寬又多的。的確,我在學生時期借過日本書道的船上中國的岸,不過,我今天所要面對的,不是如何與當代水墨有互動,而是運用這種令人尷尬的傳統方法,如何逃離全球當代藝術令人尷尬的處境(一體化)。在這裡我希望構思一個令人同樣尷尬的作品組合,以期有一種擦肩而覺的默契,當其它人對我所做的感到疑惑時是好消息,期間我們只好各自過河也祈禱同仁安全地上岸就是。因此,我們會在相遇的同一時期說聲「你好」也道句「再見」。我只是一個過客,甚至這與當代藝術沒有關係也不要緊,我喜愛過客這身份。當代水墨不是我一向的方式,但是自從三歲我手顫顫地拿起毛筆之后就一直震到今日。每個人都有屬於他做事的方式,持有這態度,藝術能夠帶來很多令人愉快的各方各面。

 

 

馬年畫馬(工作室現場),墨汁、宣紙(裱于布面),2013

 

天娜:你很快便六十歲,你仍認為你自己是年輕藝術家嗎?

詰蒼:哎呀,這是甚麼問題啊?藝術永遠都年輕。你會相信一個快六十歲的人能夠創作出如此的藝術品嗎?藝術沒有年齡的。一百年之後,這些作品將會依舊年輕,而且幾百年後,我的作品會比今天看到的更年輕(大笑),這是藝術神奇的地方。大師的作品活很久,想死也難,看看戈雅,對我來說,他比今日很多藝術家還要當代得多。你看唐代柳公權寫給皇上的《辭職信》,我不覺得是一千年以前的,那件書法仍然給我很多的靈感和震撼。當閱讀康有為(我老師的師承)的書法見地的時候,你就會發覺他並沒有只顧着往傳統的根裡去挖,他書寫的內容組織着一個顛覆蒙滿政權的龐大的文化系統,這不是在單純的講書法歷史,他把書法提升至一種民族意識高度,拓展為一個南北對陣的戰場,處處變變變,嚷嚷變法、法,最終真的是變了天!意識這東西就神奇,意識變時代亦會隨之改變。藝術要具備這種既物質又是反物質、暗物質的能量。今日,人們荒廢了這方面的認知。清末,全體漢族士人不單讀得懂康有為寫的《廣藝舟雙楫》,而且人人參與在一心一意的改變的行動中。

 

天娜:你是當代文人嗎?

詰蒼:我是文人,毋須是當代,文人沒有這樣的區別。看看南朝那個稽康,當他的自由信仰和表達觸動了皇帝的神經,受死前問何求,只求一把古琴,一曲「廣陵散」,千年來仍在感動着億萬人。

 

天娜:那麼,當代社會的文人有何功能?

詰蒼:我以為,文人代表着一群民族精英的原動力,而這種力量無法被政治專家和政府職能所取代。

 

 

天娜:這是怎麼樣的力量?

詰蒼:這種力量像水一樣:流動、穏定,流過石間和森林、穿越山嶺到海洋,一股無形的力量,一種不斷死亡而又不斷復活中的生命,隨水流逝去,又不被死亡下定義,這是象形的文,文和化的力量。

 

 

天娜:這力量叫什麼?

詰蒼:文化有如山又有如水,山者在自在,水者流自流。或者你可以稱它為「自在」,自由自在、無拘無束。又如漢字的「山」,漢字的「水」都象形。漢字的「政治」是天書:政,由正和文組成,正, 是平衡、中正; 文, 是文理、文化;治,用水和台組合,築台修壩引導水流,叫治。祖先造字留下的「政治」遺產,是教導我們用正確的文化導引人民叫政治,天書啊!今日政治成打家劫舍法器。讀懂就是文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