绘画就是洪水猛兽

冰逸

人对世界最初的认识是通过绘画获取的。画让人平静地进入跟世界的某种神秘的关系。人类通常把这种关系叫做专注。事实上,不论我们给绘画什么名字,它都是,自然的力量。在这种力量中,我们只需要一支笔,一张纸,或者一个平面,笔下的一切就有了背向,表情和生命。这是人类对抽象最初的理解。绘画向人类证明:物质的世界是有限的,而视而不见的世界才是永恒的。绘画,就是通向这个视而不见的世界的最短的途径。

 

对我而言,绘画就是洪水猛兽。

 

它是一种巨大的风险,存在于在意念有无之间。失去这意念,就是死亡。而这意念如能绵延,它的发展和变幻是如此稀薄,细微到了已经跟死亡非常接近。绘画游弋在无边的未知之中,它的风险在于不可预知,不可控制,不可描述。我们只能一次次靠意念去靠近它。这意念唯一的载体,就是绘者的身体。所以绘画,是关于感官的冒险,而不是仅仅是关于精神和灵魂的冒险。在意念的悬崖边,我们才能找到创造的可能。当我们的感受转化为表达的形式和内容,就是我们的身体在某个时刻外化为另外一种存在的身体,我们内在的光转化为一种优美的痕迹,这就是绘画的发生的极限了。

 

Bingyi, Fairy of Jellyfish from the series Fairies (detail), 2012-2015, Ink and Paper, 34 cm in diam.
冰逸《百妖图》之《蛰妖》(局部),2012-2015年,纸本水墨,直径34厘米

比如,我在细密绘画的场景中,自己完全看不见细节,仿佛目盲。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失却了绘画。笔的移动看不见了,才能感知画以外的东西。或者:当我的眼睛消失的时候,我的身体才能存在。 而观众也会存在于我的经验中:线的真相,观者是绝对不能直接视知的。它只有通过放大镜才能看到。但是,即使观众的眼睛看不到,他们的身体也感受到了。真正的未知,是可以超越理性甚至具体的感觉器官而直接穿透一切抵达灵魂的。

 

这是绘画的天质。它永远是我的意外。因此,它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,是我的特体生长巨大的乐趣。它带着我去了我平时不能去到的繁华和荒凉。也让我体会到了人间不常有的酷暑和冰冷。我曾经在42度的高温中在大山中连月暴晒,也曾经趴在几公里大的冰湖上接近冻僵地冰冷。人会因为这种极限中的风险而激发出某种异样的美。风险的意味深长:因为它不允许重复,不接纳机械的制造,不允许精神上的懒惰。它让所有的贫穷显形为不可原谅的苍白和虚弱。

 

Bingyi, Fairy of Ink from the series Fairies (detail), 2012-2015, Ink and Paper, 34 cm in diam.
冰逸《百妖图》之《墨妖》(局部),2012-2015年,纸本水墨,直径34厘米

它让我在深夜里闻到突如其来的桂花香气。

 

我想,当绘画出现在我面前,我会对它低声说:

 

"我无法想像你的到来。无论是何时何地。

 

我无法想象,你的迅猛,你的奔涌,你的沉睡,你的精妙,你的些微,你的矫捷,你的存在。我甚至无法设想你的形态,在你出现之前,正如人永远无法想像洪水的来临。洪水的发生,会在凛冽中夺走所有灵物的生机,但也可以赋予万物最辽阔的丰收和怒放。 洪水,就是自然突变的机遇。

 

而猛兽,是生物原始的身姿之美。因为没有文明的负累,也没有意识的控制,猛兽是大地通过一切生灵在舞蹈。这舞蹈是关于消逝的悸动,因为猛兽最终会融入天地之 间。它的暴力和血腥,在自然的观察里,都是力的表达。最初和最近的你,都是荒原眼中看到的猛兽,和猛兽理解中的荒原。

 

我的绘画呵,在你来临之际,你也不知道身处何时何地。你只能,凝视我,让整个宇宙聚焦在我的笔端。你等待着,在我笔下出现,在我的笔下摇曳,盘旋,变幻,升腾, 永生。

 

我要走过人生多少的长路,才能获得遭遇你的可能!这其中的孤独和单薄,它需要的耐性和注目,只有经过的人才能知晓。因为你寂寞,你让我了解,我只有在全然的静观中,才能体会到你。当世界空旷, 在最深远决绝的地方,我才可以感觉到你的安详。你空出一切,给我静观的心腾出唯一可以共频的场。

 

所以你要我静谧,纯净,明了。不为任何其他所动。这样,你就是世界中唯一曳动的形态。整个时空静止。只有你,如洪水,如猛兽,占据我的全部。

 

你跟我的关系,就是我跟自己的关系。你的风险,在你化身为我的时候消失殆尽。因为我才是,风险本身。"

 

Bingyi, Fairy of Rope from the series Fairies (detail), 2012-2015, Ink and Paper, 34 cm in diam.
冰逸《百妖图》之《绾妖》(局部),2012-2015年,纸本水墨,直径34厘米

这是我对绘画的诉说:只有它跟我完全合为一体,共享呼吸和命运的时候,它才是安稳的。它才是舒展的,它才能尽情地让我体会到它的美。因为绘画要的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绘者。它需要的,是一个懂得怎样跟它相处的人。人跟洪水猛兽的相处,是一个穿越生命。激发自己无限美感和潜能的路程。它会很远,没有保障,没有目的,没有具体的结构,但是它最终会给我们最大的幸福。

 

绘画带来的风险,是人类精神向至高点趋近时携带的将死的愿望。我们热爱绘画,因为它不仅是关于勇气的游戏,也是在永远的荒原里关于力量和透彻的驰骋。